朱熹是哲学家,不过,他很喜欢写诗。他的诗,也有写得很不坏的。这些,先不谈,想谈的是给他带来麻烦,差一点惹下大祸的诗。
福建崇安是朱熹的第二故乡,该地的武夷山是有名的风景区。1183年(南宋淳熙十年),朱熹在那里修了一座别墅,称为武夷精舍,是收徒讲学的地方。第二年(淳熙十一年),朱熹在精舍闲居时,曾和朋友们乘着小船,游山玩水,颇得其乐,高兴之余,写了十首《棹歌》。棹歌者,船歌也。其中第十首歌是:“九曲将穷眼豁然,桑麻雨露见平川。渔郎更觅桃源路,除是人间别有天。”武夷山有四十九峰、八十七岩、九曲溪、桃源洞、流香洞、卧龙潭、虎啸岩等名胜。本诗当是歌咏九曲溪之作。第一首总写,第二首以下分写各曲。十首诗除了略有沧海桑田之叹外,主要写自然景色,可以说毫无政治内容。朱熹意想不到的是,十年之后,这首诗却成了他梦想“变天”的证据。
在对道学的态度上,南宋王朝有道学与反道学之争。1194年(绍熙五年),支持道学的宰相赵汝愚被免去相位,赶出朝廷,发遣边地,最后病死衡州。在此同时,受到赵汝愚支持的朱熹也受到激烈攻击。御史沈继祖上疏,指责朱熹有“不孝其亲”、“不敬于君”、“不忠于国”、“玩侮朝廷”、“哭吊汝愚”、“为害风教”等六大罪。其中作为重要证据的就是《武夷棹歌》中的一句诗。他说:当赵汝愚病死衡州,朝野交庆的时候,朱熹却以“死党”身份,带着百余名门徒在野外号哭,并且在诗中写道:“除是人间别有天”。
在古代,“天”是皇帝的象征。“除是人间别有天”,不是梦想“变天”是什么?所以沈继祖厉词问道:“人间岂容别有天耶?其言意何止怨望而已!”按照他的这种逻辑定罪,将朱熹充军、监禁、以至杀头都是可以的。然而,正如读者已经知道的,此诗写于十年前,是一首风景诗。“别有天”者,别有洞天,别有境界,别有天地之意,是写自然界的景色变换的,和赵汝愚案根本无关。
为了证明朱熹有“变天”的企图,沈继祖还揭发说:“剽张载、程颐之余论,寓以吃菜事魔之妖术,以簧鼓后进,张浮驾诞,私立品题,收招四方无行义之徒,以益其党伍,相与餐粗食淡,衣褒带博,或会徒于广信鹅湖之寺,或呈身于长沙敬简之堂,潜行匿影,如鬼如蜮,士大夫之沽名嗜利凯其为助者,又从而誉之、荐之,根株既固,肘腋既成,遂以匹夫窃人主之柄,而用之于私室,飞书走疏,所至响答。”朱熹及其门徒们饮食简单,“餐粗食淡”,这是事实,但是沈继祖却和“吃菜事魔之妖术”联系起来,问题可就严重了。宋代民间有摩尼教,尊奉汉代黄巾起义的领袖张角为教祖,那是被认为“吃菜事魔”的,后来发展为有名的方腊起义。沈继祖这么写,朱熹岂不成了方腊第二了吗?
沈继祖说朱熹“或会徒于广信鹅湖之寺,或呈身于长沙敬简之堂”,也是事实。但是,一次是和陆九渊见面,一次是和张见面,所讨论的都是道学中的基本理论问题,用今天的话来说,都是学术问题,并未议论时政,然而,在沈继祖的笔下,那是“黑帮”和“黑帮”之间的“黑会”。“潜行匿影,如鬼如蜮”,不是“黑帮”、“黑会”是什么!
沈继祖深文周纳,目的是在政治上将朱熹打倒,使他“永世不得翻身”,但是,沈继祖觉得还不够,于是在疏文中继续提出朱熹的其他罪名,如:收取高额学费,巧计夺朋友之财、接受贿赂等,其中有一条虽不算大问题,但却使朱熹混身臭烘烘的罪名是:诱引尼姑二人做小老婆,出去做官时公然随身带着,云云。
笔者不拟在这里讨论宋代道学和反道学斗争的是非曲直,本文只想指出,对政敌的这种斗争方式是不可取的。
“文革”中有“批倒批臭”一语,意思是不仅要在政治上将人打倒,而且要在思想、道德、生活等方面将人批臭,于是,无中生有、无限上纲、武断事实、牵强附会、任意解释、罗织入罪等手段一一使出,无所不用其极。一般人以为“批倒批臭”是“文革”的“新事物”,史无前例,其实,这倒是敝国的国粹,古已有之的。其例证之一就是上述朱老夫子的遭遇。